下车前,我拷贝了深圳出租车司机的故事

人气:1325时间:2020-07来源:【深圳的士票】

  下车前,我拷贝了深圳出租车司机的故事

  

  “宝安的宝民一路,阳光透下来的时候,开着车走,真的是美。”

  

  当我问到王师傅,深圳哪条路最美时,他这么回答。

  

  下午4点,我奉命前往宜家商场购买画框,用于装饰办公室的茶水间,要求是:尺寸合适,格调高雅。

  

  在公司楼下钻入了一辆电动出租车,副驾驶位前的手套箱上方贴着司机的信息,框起来的照片是个身着蓝色制服、倍显精神的黑发中年人,而我转头左看,眼前人却是头发花白、布满皱纹。

  

  “40岁的照片,50多岁的人,头发让它白吧,无所谓。”王师傅回答了我的疑惑。

  

  我享受与出租车司机聊天,他们每日与城市形形色色的人交谈,获取了不同人生的“切片”,我希望在下车之前,将“切片”拷贝带走。

  

  我们之间的聊天没有预设,有时候从天气进入,有时候从街景进入,有时候从FM电台节目进入。

  

  我问司机这车动力如何,他说猛得狠。随即,在滨海大道上踩下一脚电门,让我体验了电机线性加速带来的推背感。

  

  他是最早一批来深圳开出租的,老家在湖北。见证着这个城市从海岸线向内陆的不停生长,见证了“关”的消失。

  

  “关”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在深圳东西两头架设的一条长达84.6公里、高2.8米的铁丝网,网的一侧是深圳经济特区,名为“关内”,而网的外面则是与特区无缘的区域,名为“关外”。

  

  以前,王师傅的“绿色桑塔纳”只能在关外跑。如今,换成了“蓝色电动比亚迪”,畅行在整个城市。他驾车从容,随心操控着方向盘,从深南大道顺畅地左拐,切入沙河中路。他无需再为每日生计出车,儿子办厂混得“风生水起”,解决了他最大的顾虑,当我还想知道关于发家致富的细节时,抵达了目的地。

  

  二

  

  在商场,我花了约一小时找到了“尺寸合适,格调高雅”的画框,离开时搭乘一辆红色卡罗拉,当汽车驶出地面时,夜幕已降临城市,车辆汇入前方一片尾灯闪烁着的车队之中。

  

  吴师傅头歪向一侧,无精打采地看着前方,根据路面状况,脚配合离合、油门,手在空挡和一档不停切换。换挡的右手,指节清晰,动作一气呵成。搭配他那颓废的神色,让我觉得有一点像“藤原拓海”。

  

  他近二十年都在跑夜班,夜幕降临前出车,太阳升起后交班。他说不出深圳哪条道路更漂亮,对他而言,霓虹点缀黑暗的街景并无差异。他在西丽租了间农民房,里面有一张床、一个卫生间、一台风扇,月租1200。与大多都市人一样,忙碌一天后,刷着微信等待入睡。

  

  深圳夜里的荷尔蒙在何处聚集、释放,他了如指掌。长期夜间工作让他身形消瘦,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只不过是灯起灯灭的切换,对他而言都是一样。都市的生活方式重塑了作息,身体运作过载后发出信号,便提示着应该进入睡眠。我想,这大概能解释我随时袭来的昏睡感和夜间的不眠。

  

  “怎么不选择白天开呢?”在下车之前,我想解开我的疑问。

  

  “我喜欢跑晚上。”

  

  一个干脆利落的回答。

  

  三

  

  一天,奔赴机场的路上,司机袁师傅跟我说了为什么有的出租车司机喜欢开晚班。他总结道:第一,不塞车;第二,加钱30%,凌晨1点前拉不完的客;第三,晚上充电便宜。总之,晚上挣得更多。当然,袁师傅无所顾虑地跟我说了他在白天的收入。

  

  “前八天到十天是跑出份子钱,跑出房租要几天,剩下十天是自己能存在家里账本上的,能存上7000多块钱。”

  

  他家在离深圳有500多公里的江西,女儿刚从师范毕业,在老家做幼师,过去女儿放假时会来这边看他。快靠近机场时,袁师傅指着窗外,说他租的房子就在机场附近,与他的配班住在一起,每天按时地交换着居住空间和手中方向盘,交换着白天和黑夜。

  

  下车之前,袁师傅坚持要微信支付,说与配班共用一个微信账户,这样算账清楚。我拿好发票,开门下车,四月正午的热浪从四方袭来,驱散了皮肤空调留下的凉意,我拖着行李箱进入了航站楼,飞往北京。

  

  四

  

  从机场驶出来的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都没有打破车厢中的沉默。窗外天色阴沉,漂落着小雨,湿滑路面消解着电动汽车的胎噪。一个蓝色铁皮盒子无声地向城市东南方漂移。

  

  这是辆新车,车厢中能闻到内饰皮革与塑料混合散发出的味道,遮阳板还套着白色塑料,仪表盘显示有86%电量。手套箱上方的司机照片,与他今天的装扮一模一样,白色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端,黑色领带躺在安全带束缚之外。

  

  司机年龄大约在三十岁上下,身体结实,五官端正。如果他拎着行李箱从航站楼走出来,一定会让你误以为他是空乘或者机长。不过两者也没有差别,都是带着人在不同时空中位移。

  

  “咱们走国道吧,我看机场高速有点堵。”彭师傅先打破了沉默。

  

  架在空调出风口上的手机显示,距离我的住处大约还要半个钟头。我打起了精神,与这个像空中作业的出租车司机聊了起来。

  

  “在深圳,如果我想干出租车这一行,要什么样的条件?”我的语气像是真的打算干这行似的。

  

  “三年驾龄、无犯罪证明、无重大交通事故、居住证、参加交通局组织的培训通过考核、最后去出租车公司找工作”。

  

  他的回答简明扼要。另外,他还告诉我一个诀窍:最好在年尾的时候去考,避开报考人流高峰。

  

  这是彭师傅开出租车的第三个月,在此之前,他给“老板”做7年的贴身专职司机。但他口中的“老板”并非商界大佬,而是开国中将的儿子,如今也有着军衔少将,作为他的贴身司机,常年需要跟着走南闯北。

  

  在等待红绿灯时,彭师傅掏出手机,给我看了与前任“老板”的合影,照片中的他笔直地站在一对老夫妇的身旁,老头子精神矍铄,从严峻的面孔中能看得到接受训练后的纪律感,老太太烫着头,戴着茶色太阳眼镜,嘴角微微上扬。

  

  做贴身司机,意味着个人生活需要附和着“老板”的个人生活。但他的妻儿定居深圳,每次的出差都是归期未定,再加上更年期的老板娘时常把无名火撒在他头上,让他决心辞去七年的工作。

  

  “女人更年期好厉害,尤其有钱的女人。”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。

  

  在送完我这单后,他今天打算提早收车,回到惠州的家。如今,无需紧绷神经为“老板”鞍前马后,在这个城市的夜晚,有一间亮着灯的屋子,妻子等待着他回家。

  

  五

  

  每周有几个晚上,我会在健身房度过,消耗白日过剩的能量,抵销久坐的身体不适,训练结束后为了尽快回家,我选了滴滴拼车。

  

  来接我的是位老者,姓钟,广东梅州客家人,出生于62年,比我父亲大一岁,有3儿1女,比我父亲多一个。他衰老的面孔透露着慈祥与威严,像极了去年的金马奖影帝涂门。这是他开滴滴的第三年,在此之前,他是货运司机,拉批发货、水果。

  

  “最长,我走了四天四夜,过年批发送货。”我问他最长跑多久,他这么说。

  

  我在这个夜晚想起了800公里外的父亲,他过去也是司机,货车、客车都开过。长期在车轮上讨生活的人,会对地面的坚实度产生一种错觉。空间的不停变换、流动成为生活的常态后,需要长时间的校正,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节奏。

  

  钟师傅大儿子学医,大学毕业后,心疼他开车辛苦,以“不卖货车就不读研究生”相逼。他拗不过儿子,卖了货车。

  

  他说人还是得做事,这样老得慢,后来干起了滴滴。他的儿子严格地规定着每天最多跑到夜里九点,但他显然今天工作超时了,他说送完我这单后就收工。

  

  深圳这座城市约有一万八千辆出租车,此外,还有约五十万的滴滴司机。大家萍水相逢,让我对他们毫无隐瞒。我们在各自的故事中,各自提取片刻,修补各自世界。或许是家庭状况相似,钟师傅很愿意与我分享他的故事,后排乘客自顾自的低头刷着手机,无意参与我们的谈话,在短暂的路程中,他向我传递着他的人生经验。

  

  跑了三年的滴滴,他少不了遇上刁难的乘客。一位女乘客坚持在禁停的路口下车,他拒绝后,女乘客问候了他去世的母亲;一个醉鬼在开车途中不停地手戳他的后脑勺挑衅;一个害怕迟到的白领,嘲讽他没文化,不懂安慰她的焦急。

  

  “相打就没有好拳,相吵就没有好言语,忍得一时之气,免得百日之忧。”

  

  钟师傅说,干这行少不了受气。人在不同的处境下是很难预测他的行为的,开了这么多年车,见了无数的人,最难懂的还是人心。

  

  在这段短暂的旅途中,我们聊得心情舒畅,但无奈已经抵达小区门口。像之前所有与司机的对话,以“推入空档”画上句点。下车后,我们相互道了再见。随后,他的车消失在了下个路口。

  

  十一月的晚风微凉,道路两侧桦树的树影在地面摇晃,小区里的灯熄灭了大半,无主的猫在院子里流窜,身影鬼魅飘忽。

  

  流动,成为了我生活的常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