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8月12日，江苏徐州丰县蒋湾村老吴家生下一个男孩，这是老吴家的第二个男孩，他们给他取名吴德峰。

　　这一天是平常的一天，蒋湾村是徐州平原上平常的村落，蒋湾村不姓蒋，一村都姓吴。老吴是村里许多老吴中的一个，他生有三个儿子，吴德峰是他的第二个儿子，儿子在老吴家不稀罕。吴德峰的出生没有故事。

　　吴德峰读过书，是一个平常的学生，蒋湾村的孩子读书都很平常，没有太好的成绩。吴德峰读到高一，书读不下去，辍了学。十八岁的大小伙子，有事没事在外晃悠，老吴看不过去，就托人给儿子相上一个姑娘，安排见了面，下了聘礼，等到过春节的时候，就可以给他们办婚礼，把姑娘娶过来，成了家，儿子也就长大了。

　　本来，吴德峰会如蒋湾村其他青年一样，做一个早婚男子，和他的相亲女友早早成了亲，用几年时间生下三个儿子，自己便成长为新一代老吴。偏偏快要结婚前，赶上政府征兵，吴德峰报了名，体检政审都通过，披红挂绿要参军。1990年代，参军并不是最好选择，上大学，下海经商才是热门，吴德峰的相亲女友不赞同他参军，在她眼里，当兵还不如打工。但入伍命令下来，不去还不行，再说，吴德峰心里还是想着当一回兵，在这时候，女友的重要比不上参军的诱惑。就这样，当了三年兵，退伍回来，相亲女友成了别人的新娘，吴德峰倒也没有特别难受，似乎并没有体验失恋的痛。

　　在山西太原，当了三年武警，守了三年监狱，吴德峰也没有学到更多东西，据他说，学会了运动，篮球、乒乓球都能打。当然，长了身高，长了肌肉，身高176CM，腰圆体壮，成了壮实成熟的男人。三年过去，领了4000元退伍安置费，回到蒋湾村，有事没事的做点零工，又成了蒋湾村里的闲晃青年。老吴已经没有更多精力为这个20多岁的儿子张罗婚事了，吴德峰就这样不急不缓做着徐州平原上半大不小的单身汉。

　　时间的残酷在于快得你不敢回望，吴德峰从部队退伍一晃就4年，4000元退伍安置费支持不了多久，没有正经稳定的工作，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相亲结婚，人生两件大事，成家立业都没有着落，一眨眼混成了乡村里的大龄青年。26岁的吴德峰有了生活的迷茫，不习惯思考人生的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。春节的一次朋友聚会，见到山西武警部队服役时的战友，战友在深圳的保安公司做主管，看上去见多识广，满面春风。保安是一份怎样的工作，吴德峰并不清楚，但战友鼓励他，有过军营经历的人是最受欢迎的保安，深圳特别需要。深圳在遥远的南方，吴德峰有过朦胧的向往，正在失去人生方向的时候，有人给他这样的指引，当然他完全不会犹豫。

　　2002年，徐州平原蒋湾村的大龄青年，就这样开始他的深圳故事。

　　二因为战友的介绍，吴德峰进了深圳一家保安公司。先派到宝安的居民小区，后改派蛇口的学校。吴德峰是标准的做保安员的材料，当过兵，举手投足还保有军人的利落，有身高，又壮实，穿上保安制服，看上去虎虎有威。而他又做事勤恳踏实，生性忠厚，脾气好，力气大。刚柔相济，威武的外貌后面是温和的性情，表里达成奇特的不平衡和谐，让他特别受欢迎。在学校干了不到半年，学校领导看重他，从保安公司挖角，招他到学校做了校工，他的身份是学校“内保”，一做就是十六年。

　　说是内保，其实吴德峰在学校里干活特别杂，杂到你不知道他到底是做哪一行。教室缺桌椅，吴德峰，门锁打不开，吴德峰，办公室饮用水用完了，吴德峰，开关坏了，灯不亮了，广播没声音了，吴德峰，开会布置会场，聚会准备物品，台风来了关好门窗，客人要来打扫卫生，有需要，吴德峰，有困难，吴德峰。学校里，勤杂总务，维护修缮，搬运挪移，马蜂飞进教室，老鼠干扰工作，只要找到吴德峰，这些问题仿佛都可以不是问题。有事找不到吴德峰，你会烦躁，会不踏实，甚至没有安全感。当然，找不到吴德峰的时间不多，无论白天，还是晚上。

　　就这样，吴德峰在学校站稳了他的位置，他只是一个校工，却是随时不可缺少的人。关键时候，为学校很做了一些分内分外的事。说起来不是大事，可每件事对学校的影响还都不小。

　　有段时间，混社会的无良青年好像盯上了学校，隔些日子就有学生物品失窃的报告，严重时候，连着几间教室被洗劫。闹得人心惶惶，师生不安。校长下了命令，必须解决这个问题。吴德峰便连续蹲守，发挥武警老兵看守监狱的韧劲。忽然有一天传来消息，小偷翻围墙，被吴德峰生生逮着。失窃案破了，学校里很是清净了一段时间。有一段，一个学生每到晚上就不见人，宿舍找不到，家里找不到，满校园找都没有人，家长抱怨学校管理失责，学校更关心学生安危。吴德峰开始留意，发现晚上寂静黑暗的图书馆透出一丁点亮光，开门悄悄过去看，正是这个到了晚上就失踪的学生。原来躲到里面玩电脑游戏，下午下课就在图书馆僻静角落藏起来，图书馆闭馆关门就成了他的天地。

　　吴德峰当过一回临时幼儿园园长。8月1日高三开学，是广东省通例，幼儿园、小学还在放暑假，孩子没人看，任课高三的妈妈们发了愁。校长找到吴德峰，要他想办法。吴德峰便开一间空置的舞蹈教室，篮球、排球、羽毛球、乒乓球摆一地，领着大大小小一帮孩子一起玩起来，玩球的玩球，跳舞的跳舞，孩子们其乐融融，妈妈们后顾无忧。临时幼儿园办得卓有成效，高三备考，吴德峰立下另类功劳。

　　多年历练，吴德峰成了不持证上岗的木工、电工、管道工。他也考过一些证，比如空调维修资格证，消防执业资格证，驾驶证。考下这些证，他自己也没有太多获益，学校里许多同事倒是获益不少。吴德峰自己没有车，但他常帮别人开车。小吴，开我的车送我们出去喝个酒。同事们常常这样要求，他会二话不说，开上车就走，把你送到目的地，喝完再去一个电话，他又把你接回来。小吴，我家空调不制冷了。于是，登高，拆洗，换雪种。空调维修资格证果然没有白考。吴德峰就这样默默为大家服务，于公于私，成为大家生活里有需要就出现不需要就消失的角色。问他烦不烦，累不累，有没有抱怨，他沉默一会，笑笑说，不会，老师们有文化，都是我尊敬的人，我愿意为他们出点力，再说，老师们待我都很好，人敬我一尺，我敬人一丈。人家信任我，委托了的事就一定要努力办好。工作的事，同事委托的事，害怕耽误，写在纸上，压在桌面上，办不好就会内心烦躁，感觉有了强迫症。

　　2002年起，吴德峰一个人到深圳打工，一干就是十七年。起初三年不回老家，舍不得花不小一笔路费。后来蒋湾村老吴打来电话，命令他春节必须回去，原来老吴终于耐不住，19岁就该结婚的二小子，转眼三十还没成个家，托人说好了邻村一个姑娘，姑娘也在外省打工，只等春节回家，相亲下聘成礼，小吴的终身大事就不会耽误。吴德峰在快到三十岁的时候终于结婚成了亲，结束单身生活，成了有家室的人。这以后，一年一趟回家不能省，虽然不小一笔路费还是让人舍不得。深圳到广州，广州到徐州，徐州到丰县，丰县县城到蒋湾村，二天火车，两小时汽车。硬卧单趟390元，硬座231元，吴德峰每次都是坐硬座。

　　三没费多少周折，三十岁的吴德峰结完婚，从此有了牵挂，蒋湾村再不能三年不回去了。吴德峰的妻子是邻村的姑娘，在云南打工，比吴德峰小上一岁，也是大龄青年。一对大龄男女通过媒人介绍一拍即合，相亲而成的这桩婚姻，没有海誓山盟，他们也不懂这样奢侈的浪漫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几年内生下三个孩子。有了三个孩子，吴德峰就有了沉重的快乐，远别千里，打工深圳，就有了现实的意义。

　　生下第一个孩子，吴德峰的妻子就再不能外出打工，在家里带孩子，兼务农活，接着第二个、第三个的生孩子，挣钱养家成为吴德峰更大的压力。他不敢喝酒，不敢打牌，但会抽烟，一天一包三元的“特美思”。一天三餐吃食堂，或者自己下碗面，偶尔到学校外面的兰州拉面馆吃碗拉面，就是对自己的犒赏。儿子、丈夫、父亲，三重身份是三重责任，吴德峰不会和你关于责任做深刻的讨论，但他明白三重责任一重他都无法逃避。蒋湾村就这样借助血脉让吴德峰跑得再远也无法远离。

　　中国乡土社会长时间依靠人情维护，徐州平原上的蒋湾村就是这样典型的乡土人情社会。从蒋湾村给深圳吴德峰打来的许多电话、发来的许多短信，都在传递这样的人情消息。二姨的女儿出嫁，三舅的儿子订婚，邻居大哥华屋落成，前门大伯的孙子满周，婚丧嫁娶，建房买车，500元，300元，200元，视关系远近，都是一份人情。有了这份人情，亲朋故旧的交流就还在，关系就不会断，远在深圳的吴德峰在蒋湾村就还有一份位置，就还能回得去。虽然囊中羞涩，这份人情还不能少，因为蒋湾村的男人要把日子过好，日子过不好，谁都看不起。要过好日子，就要撑起这份面子。

　　庆幸的是老婆不抱怨他挣钱少，不嫌弃他没本事，带着三个孩子，钱多钱少都把她们养大。老婆有她的理论，没钱也挺好，没钱不会变坏，这让吴德峰很感激。老婆真不错，真是适合我，出身相当，人生观相当，平平淡淡过日子，把孩子拉扯大就好。适合我的就是最好的，应该算是吴德峰对妻子的爱情表达。

　　小吴区别老吴在于，老吴一连生了三个儿子，小吴则是连生三个女儿，这点老吴夫妇很有些不满意，三个儿子总应该每人给他们生个孙子。给父母生个孙子成了吴德峰的另一重压力，也是蒋湾村老吴家婆媳矛盾的一个重要根源。打回家不多的电话里，经常的内容是婆婆不满媳妇，媳妇抱怨婆婆，吴德峰要远隔千里，两边安慰，努力劝和。有时真真假假和老婆调侃，老人喜欢孙子，那你就给她生一个吧，让老人高看一眼。话是这样说，真要他启动第四次生育计划，他还真不敢，养三个孩子已经够叫人喘不过气来。

　　实际上吴德峰终究还是蒋湾村男人，没有因为人在深圳而能走出他的蒋湾村。但蒋湾村不是他想回就能回去的地方，一年一次超不过二十天时间，就是他和蒋湾村的相聚，也是和妻子女儿的相聚。有人好奇，正当壮年龙精虎猛的吴德峰，是怎样打发他的寂寞，怎样消化他旺盛的荷尔蒙？吴德峰不刻意回避这个话题，他会淡淡地说，没钱就没有想法，有想法也没有女人愿意和你玩。有没有去过洗脚店？他摇头，没钱。不分白天黑夜的工作，对他也是一种充实，有活干就不会乱想。

　　业余时间吴德峰好打乒乓球，这是他在山西太原当武警时候学会的运动项目。坚持十多年，他的球艺可以参加校队做替补队员。吴德峰打球很有些像他工作，可以连续很长时间不中断，老师们需要他陪练，无论水平是否对等，他都会毫不厌倦的陪下去。他是防守型选手，轻易打不死，更能激起对方击杀的欲望，他力气大，突然势大力沉的扣一板，又能制造特别刺激的威胁，吴德峰自然成了最好的陪练。球场上的吴德峰和工作场合的吴德峰一样受人欢迎，不能缺少。他本人也是乐此不疲，打球是一种最好的释放。

　　吴德峰全天24小时呆在学校里，在深圳十七年，其实他并不熟悉深圳，锦绣中华，世界之窗，这些传统老景点他都没有去过，最熟悉的是学校的每一个角落。业余时间，有活便干活，没活便打球，十七年时间足够让他发际线后移，体态开始显出中年男子的富态，十七年人在深圳，家在蒋湾村，深圳的吴德峰并没有真正的深圳故事。

　　闲聊时候，吴德峰会特别羡慕的他的战友，当年介绍他来深圳的那位保安主管。战友早年在深圳宝安区按揭了一套小房子，房价暴涨时候出手卖了出去，挣下500多万。战友带着巨款回了丰县老家，县城买一套大房子，剩下资金经营一桩小生意，一家人住进城里，儿女都在城里上学，衣食无忧，天伦快乐。

　　当然，吴德峰不会幻想复制这样的财富神话，这只是在他口里的别人的故事。讲别人故事的人，大多是在说自己的心事。十七年深圳坚守，是吴德峰所能提供给远在蒋湾村他的女人和孩子的最重要的保障。吴德峰说他没有发财梦，他永远只有一个月才领一次的工资。每月发过工资，留下烟钱和饭钱，吴德峰全部转账给妻子。家里的财务全都由妻子掌管，要求妻子千万别在他面前算账，一算账他头就大到胀痛。三个女儿还没有顾上多看几次就已经长大，吴德峰从心底感谢妻子和妻子的娘家。妻子娘家条件好过老吴家，两个姐姐早已嫁人，一个哥哥在外做生意，嫂子在外工作。吴德峰的妻子带着孩子长期生活在娘家，岳父岳母帮着照看孩子，在经济上还要常常帮衬。没有能力创造老战友那样的机遇与幸运，吴德峰的感动里是更多的惭愧。

　　吴德峰全年无休，像一个没有家室的人，听说他已经有了三个女儿，同事们起初会惊讶和好奇。问起孩子们都有多大，他要很长一段时间犹豫不能回答，他说不出他的孩子准确的出生日期。吴德峰有可能记得住全校近二百人的出生时间，他每月要按时把学校工会的生日慰问礼券发到同事们手里，但他没有能给他的女儿认真祝贺过一个生日。假期回家，小女儿扑进怀里又抱又亲，大的女儿不远不近怯怯的看着，想亲热又有更多的羞涩。吴德峰会有几分心酸，少有的和妻子念叨，太亏欠几个孩子，要好好待她们。

　　大女儿刚要上学时候，吴德峰把女儿带来了深圳，希望给她城市人一样的教育。女儿对并不熟悉的爸爸没有完全接受，上学几个月时间，小姑娘乖巧听话里，透着不易察觉的忧郁，放假回到蒋湾村，小姑娘有了终于回家的轻松与放纵。结束休假，吴德峰整好行装，却找不到应该和他一同出发的女儿。屋里屋外，满村找寻，都没有找到。吴德峰只好独自出发，他当然知道，女儿是躲开了他，不肯离开蒋湾村再回南方陌生的深圳。

　　六年之后，当年刚刚上学的小姑娘已经小学毕业，吴德峰尝试让女儿再来深圳上学，这次，小姑娘没有反对。再次进入城市学校的孩子，各方面明显都要落后，费了很大努力，才算慢慢适应。他们明白，这样的落后，也许永远都不能追赶。吴德峰抱持相当达观而现实的态度，孩子能把书读下去，考上一所职业学院，学一门技能，谋一份工作，能够自食其力，他就心满意足。

　　十七年时间，吴德峰收获了三个女儿，还有后移的发际线与人到中年的体态。没有像多数打工在外的蒋湾村男人那样在丰县县城买房，甚至没有在老宅基地上建一处房子。他不说没钱，他会说建房子买房子有什么意义？你会奇怪他有这样的想法，细想会明白他心里一点不容易抹去的遗憾，有三个孩子，但没有儿子，不只是老吴的遗憾，其实也是小吴轻易不肯流露的遗憾。关于未来，他说，学校给机会就一直干下去，老了便跟着女儿，女儿们到哪里，他和老伴就到哪里，买不起房就租。

　　写了几千字，照写作的套路，应该有点特别的故事发生，可是吴德峰没有故事，他是一个平常人，平常人是没有故事的。